插曲

水如烟 文

意柳收拾行李的时候并没有哭,她只是觉得很奇怪,明明是在开始就想好的结局,剧本不是她亲手撰写的么,为什么落幕的时候还是有粹不及防的痛?痛一阵阵地涌上来几乎难以抵挡,意柳这才知道原来心痛真的是一种疼痛的感觉,疼痛而酸楚。原来有没有准备都是一样会痛,意柳想早知道如此我何必从一开始就时刻准备着?真傻。 

真浪费。意柳从和烈在一起的第一天就开始为这天做准备了,她以为在病情还没发作的时候先吃药就可以预防至少病势发作的时候也许会减轻些。没想到就算意柳猜到了开始猜到了结局却没猜到这痛有这么猛烈刻骨。不要哭不要哭,意柳对自己说,超过23的女人不再有随便流泪的资格。何况有什么理由哭呢,从开始就知道不过是一段插曲。烈一时性起想将插曲改成主题曲,他忘记了电视剧已经播放太久了,要改动已经不由导演一个人作主了。想到烈意柳的心又剧烈地痛了一下,她抬眼看镜子,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眶发红,容颜憔悴地象秋天的树叶,意柳大吃一惊,冲进浴室把水开到最大,连人带衣地跳进去,在一场人为大雨的掩盖里,意柳终于痛哭失声。

意柳和烈的故事其实很平常,太平常了,老板和秘书,有妇之夫和狐狸精,婚外恋,第三者,所有三流小说的题材都到齐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新鲜事呢,不过都是饭后茶余的谈资,有些精彩点有些乏味点,当然当事人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即使是相似的情节,意柳还是觉得她和烈的故事特别的荡气回肠。

意柳一开始就知道沈烈有妻有子,不过对意柳来说爱情和婚姻向来是两回事,意柳在大学里便老气横秋地说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是另一些人。意柳没有信心可以将这两件大事结合在一起,何况意柳觉得就算勉强二合一了,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将爱情一点一点杀死太过于心不忍。所以意柳在够年轻的时候不肯错过爱情,她一旦喜欢了谁便是纯粹的喜欢,无关将来无关现实,也无关责任。

意柳有点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上烈的,是秋天的时候吧,是换季时分的空气中有恍惚的迷离,还是意柳在秋天总是特别的脆弱渴望——秋天的阳光渐渐地黯淡无力了,风吹来有萧索的气息,落叶飘落在地上的时候意柳忽然渴望有人可以握住她的手。那时她忽然想起了烈。

第一次看到烈的时候意柳就想到谁说过的一句话:三十岁以下的男人都是孩子。烈应该有三十五岁不止了吧,米百色立领衬衫衬着深色条纹的立领西服,明明是儒雅气质,抬眼望去却自有一种威慑,无端地令人心服。

烈惯常不多话,吩咐意柳做事也是最简洁的几句。不知是否因为秘书这个职位有天生的暧昧,故特特的这般视若无睹。意柳遂也不动声色地沉默,只将所有的事做到妥帖十分。

意柳从来不会主动追求男人,可是她会得等待。在等待中意柳的每一条丝巾都婉转欲言每一缕香氛都是芬芳心事。可是意柳不说话。

渐渐烈会在加班后开车送意柳回家。暮色昏暗中昏黄的路灯早已亮起,在车外静静地倏忽而过,意柳看着窗外轻轻地似不经意地说,“最怕这种将暮未暮的时分,路灯都亮了天就要黑了,路上的人都急急地往家赶,这时候特别的心慌,”意柳回过头来笑笑,“真夜深了倒也罢了。”

烈知道意柳的家不在这个城市,“或者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到夜深了你不心慌了再送你回去吧。”

是她在等他的这句话呢还是他在等她的这个微笑?男女间的事进进退退暧昧难言,意柳嘴边的笑意越发深了。烈一转头只见意柳明眸如水,耳际有银光闪烁摇弋,夜色中的女子总是有异样的美丽妩媚,烈一时恍惚作声不得。

此后便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携手处,花明月满 。

烈为意柳搬了房子,每个月在意柳帐上放上五千块钱,但烈从来没有提起。意柳想他是顾及她的自尊吧,这便算是金屋藏娇了,世人口中的包养情妇。不过意柳并不在意,她从来不管世人的眼光,除了爱人的意见算是意见,其他人等概不作数。朋友尚有通财之义,意柳用烈的钱用的心安理得。意柳会花钱,不过倒也并不把钱看的如何重,虽然她总是夸张地对烈说,钱是世界上顶可爱的,可爱的程度仅次于你之下。烈听了便呵呵地笑,怜爱地捏捏意柳的脸。

烈常常当意柳小孩子一般宠爱,他叫意柳宝宝,意柳便也觉得自己是烈的宝宝,小小的被疼爱被保护的,可以撒娇可以任性。意柳在烈面前一高兴便十分的孩子气,两个人逛商场,意柳每试件新衣都要问烈:“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娇嗲地拖着烈的手轻轻晃着,烈的宠爱全部写在脸上:“我的宝宝穿什么都好看。”

意柳后来想可能所有的女人都有恋父情结的倾向,意柳以前也恋爱过,大学里的少年男女都棱角分明动不动便争着无谓的意气。烈是宽容的耐心的,意柳再任性,顶多也就是一句“真是孩子气”笑笑便过了。当然这都是因为烈和意柳特殊的情人关系,情人之间没有柴米油盐的琐碎没有家庭责任没有明天便也没有太大的矛盾冲突,各自在良好状态下见面约会。这未尝不是一种不错的男女关系——好象一本借来的书,知道总有一天要还给人家,便多看几遍,比自己的书倒也更爱护些。

烈总是在意柳熟睡的时候离开,轻轻的不惊动她,可是她还是醒了,装着不知道,听见门一声响意柳睁开眼睛睡意全无。她在黑暗里坐起身来,屋子真大真黑,寂寞无边无际地涌过来,意柳觉得心里空空的。人在夜深总是特别的脆弱,渴望有人可以在身边,意柳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婚姻再多的不足之处人们还是义无反顾,也许只为了午夜梦回的时候有个温暖的身体可以拥抱,然后可以安然地睡去。

到了白天的时候意柳又是笑脸盈盈精神奕奕,她从来不对烈提起她的软弱。夜与白昼是两个世界,人在午夜时分思考的事情总与白天不同,当不得真。白天意柳是个理智的人,她只是到公仔店抱回一只毛茸茸的大老虎,虽然是老虎样子却憨憨的极可爱,意柳对它一见钟情,不还价就抱了回去。

晚上烈来的时候看见床上的老虎随口说这样傻傻的老虎倒是少见的,怎么你喜欢老虎么。意柳抱着老虎笑笑,说床太大晚上它好陪着我。

烈想起其实他就是属虎的。

意柳和烈很少一起出去逛街,意柳自觉地遵守游戏规则,意柳和烈在一起并不是为了要个人陪着,象意柳那样的女子,要找个人陪倒还不难,可是爱情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了。所以意柳常常独自逛街买东西。

烈难得也会陪她一回,这种时候两个人都比较高兴,路过首饰店的时候烈说进去看看。意柳喜欢首饰,她喜欢佩环叮当摇弋生姿。走过戒指柜台的时候烈说选个钻戒吧。小姐殷勤地上来招呼,意柳看着一桌子的钻戒,钻石的光芒真霸气,晃的人眼睛生痛。意柳拿起一个在手上试试又放回去,摇了摇头。

“不喜欢?”

“戴在哪个手指上好呢?”意柳并没有抱怨的意思,她觉得她只是说出事实,钻戒不戴在无名指还可以戴在哪里?

意柳指指那边的银戒指,“不如买小指戒吧,比较适合一点。”

意柳最快乐的日子是和烈在海南。意柳觉得海南真是个漂亮的城市,充满了热带风情。去的时候已是夏季,两个人天天泡在海里,烈喜欢开摩托艇,乘风破浪肆意的快感,意柳就是喜欢水,只要在水里泡着玩什么都好。潜下水底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静止的,身体仿佛不存在,只有灵魂随波飘荡着,意柳恨不得化作美人鱼。晒的手背和手心黑白分明,两个人哈哈大笑,烈说这回可真成了南国黑美人了,意柳便去买了很多条白裙子,配着彩石串起的项链和手链,逼着烈说好看。

晚上便去逛海南的夜市,一个一个大排档吃过去,味道比酒店里的还好。意柳说这样下去很快就要变肥婆了,你还要我不要?烈作一个害怕的样子,意柳扑上去打他,两人闹作一团。闹完了意柳说烈你不会看见我发胖的样子的。烈还笑着说宝宝你减肥有术?赶明儿开班授课吧,一准能发。

“女人结婚后才容易发胖,因为有安全感的关系。”意柳说。

烈立时敛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说意柳你想要结婚么?

“当然不。”意柳作出轻快的声音,“我总不能让你犯重婚罪啊,我可不乐意给你送牢饭。”

烈握了意柳的手不说话。

“你以不用觉得有什么,”意柳淡淡地说,“我又不是十八岁小女生,这种事你情我愿,谁也不欠谁。不过,”意柳换个舒服的坐姿懒洋洋地笑笑,“天天跟着你这么吃惯穿惯,哪天离开还真会不习惯呢。”

烈有点黯然,“你总是想要离开我。”

“当然,难道就这样到老么?”意柳玩笑地说,“到我老了你就该叫我下堂了,可我又何必等到那一天。”

意柳从开始就作好离开的准备了。她原想等到两人都倦了分手会比较容易,没想到这场爱情的保质期比较长,长到意柳的23岁生日都快到了还没有过期的迹象。可能是两个人都时时想着书快要还了快要还了都恋恋不舍,意柳居然柔肠百转欲去还留。这就有一点麻烦了,因为女人的青春实在很有限,意柳的全盛时期已经来到,再过几年便是夏日最后的玫瑰,美也美的勉强了。

意柳虽然戴着小指戒但她觉得人总得结婚一次,一个人的长夜太凄清了,秋天起风的时候烈也并不能握住她的手——意柳还是一个人在落叶的街道上走,意柳的长风衣很漂亮,风吹得衣角拂过来拂过去,意柳的脸上有种苍茫的神情。

23岁生日的时候意柳提出分手。意柳的声音平静脸上还微微带着笑可是意柳没有看烈的眼睛。她怕目光会泄漏太多眷恋。

烈递过去一个小盒子。意柳打开一看,是钻戒。

“这是分手礼物么?“

“不。”烈说,“这是求婚戒指。我已经提出离婚了,意柳,我应该在离婚后在向你求婚的,可是我怕来不及。”

这下大出意柳意外,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个戒指,情绪有点激动,可是意柳到底不是不经世事的小女生,她知道离婚说说是容易的,真做起来可如万里长征,况且烈是否真有离婚的诚意?离婚是两败俱伤的事,那么多年建立的家庭不是说散就散的,烈有个10岁儿子,打老鼠还怕伤了玉瓶儿呢。

意柳只低头不出声,烈有些急了,“意柳你是不相信我么?”

意柳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她觉得怎么说都有些不是滋味,烈为什么不早些开口?哪怕只早一天,现在仿佛是意柳拿分手作手段要挟他离婚似的。难道烈是想在她生日时送她这份生日礼物?那未免有些可笑,男人总觉得为女人离婚是天大恩惠,他就拿定了她愿意嫁给他?老实说意柳对做一个10岁孩子的后母并没有把握,不过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谁知道这婚离不离得成?

意柳想来想去不管怎样烈既然表示要离婚她自然也要有个态度,于是她问:“你太太怎么说?”

烈不是笨人,他见意柳犹疑来犹疑去的多少也猜到点意柳的心思。他也就实话实说,太太自然是不同意要闹的,可是,“意柳你知道,这世上并没有离不成的婚,只看当事人到底想不想离而已。我是已经决定了。”

意柳看看烈,心里有些乱。她倒也不是不相信烈,烈要离婚也不真就是怒发为红颜,他觉得他有权要求一个更好更适合的伴侣,于是老妻应该主动下堂求去才是。人当然都是为自己的,意柳又何尝不是,对她来说烈是那个适合的人,虽然比意柳大了15岁,可是烈看上去顶多也就30出头,风度翩翩,烈又宠她,尤其是,意柳已经过惯了不愁钱的日子,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最好的。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意柳知道不会再遇见另一个烈。

意柳原并没有长久的打算,可是烈这样一来,不由的她不动了心。意柳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吧,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是意柳心里已经定了主意。她轻轻把戒指戴起,抬头妩媚的笑了。

烈的离婚行动很快展开,烈的妻子庄芬芳带了老大一群后援团找上门来。看着门外黑压压的人头,意柳不肯开铁门,只是很冷静地看着庄。庄芬芳已经年近四十,眉目间隐约可见年轻时的娟秀,可是岁月在她身上化为脂肪无处不在,女人一胖尤其老态,迟暮的挣扎尤其悲哀,她为了这第一回合特特的打扮过了,红色套装紧紧裹在身上,是香奈尔吧,意柳认得那著名的金色配件,不禁可惜这套衣裳所托非人,尽管意柳一向不喜欢香奈尔。意柳当然知道女人都会老,她以后也一样会,可是怎可以放任地胖到这种地步,怎可以使用比肤色浅三号的粉底——意柳相信她用的粉底是好牌子,可是粉离开肌肤足有三尺远,仓惶地浮在脸上象一层面具。意柳想象她站在烈身边的样子,意柳开始同情烈了,她想难怪。

意柳早就料到她会上门来,不过意柳完全没有和她谈判沟通的意思。意柳干脆地告诉她:烈和她的婚姻完全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请她回家去解决。庄开始激动,她身后的人群更加的激动,有人义正言辞地指责,有人干脆骂街,也有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统统是庄芬芳的娘家人。后来意柳才知道这些人不是在烈的公司任职就是在生意上与烈有着种种牵丝盘藤的关系,若烈和庄离婚,裙带一断后患无穷,于是他们恐慌了,同心协力来赶走意柳这狐狸精,自封为正义之师愤慨无比,意柳干脆把门一关,打电话让烈听门外的吵闹。

婚姻岂是人多力量大便可挽救的了的?烈很快就将闲杂人员统统打发掉,简单的一句话,谁再要干涉他的家事从此合作一切作罢。烈同时宣布他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财产,孩子——这个婚非离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皆闭嘴。

庄芬芳开始独立作战。她一次一次约见意柳。

一张支票。没有金额。意柳抬起眼,庄的声音微微发颤:“只要你离开他,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意柳冷笑一下,站起来要走。庄拉住她,“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你年轻美貌,将来有的是男人。我只有他,我只有他。我不能没有他。”庄泪流满面,急切地在支票上画圈,“这是两百万,够不够?你觉得少还可再商量。”

意柳看着两百万的支票和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两百万。意柳爱钱,可是她没有多加考虑,她轻轻抽出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意柳知道烈的婚不一定离的成,离成了意柳和烈也不能肯定就是一生一世了,人生不能预计的事太多。可是在这种时候,钱不在意柳的考虑范围之内。

意柳想庄芬芳这女人一定是疯了,居然以为两百万我就能把烈给卖了。荒谬。

庄芬芳并未就此作罢。她在所有烈和意柳所到之处出现,状若鬼魅,一遍一遍地拉住意柳,“我决不会离婚的,你们决不会有好下场的!”将饭桌上的水整杯泼在意柳身上。

烈咬牙切齿,“你疯了!”

意柳不声不响,抽出纸巾擦干身上的水迹,静静地和烈离去。

是夜烈拥着意柳疼惜地说,“委屈你了。”

“有人知道的委屈不算委屈。”

意柳紧紧靠着烈。从什么时候,她那么依赖他了?事情发展到这样地步,一切似乎失去了控制,象脱轨的火车般隆隆地冲向前去。

也许人一有希望便不能再承受失望,意柳现在已经不能去想烈离婚失败的可能。爱似乎在离婚的进行中越来越浓,她和他没有时间来发现彼此的缺点和不适合,因为她和他的每一天都在不确定中。爱总因阻挡而坚定难舍。

烈单方面提出了离婚,并搬出来和意柳同住。庄不肯让烈带走儿子,但烈并不担心,他有把握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法庭不会将孩子判给一个没有谋生能力的女人。

庄芬芳吞下整瓶的安眠药,打电话给烈。烈赶回去将她送进医院,烈很恼怒,一哭二闹三上吊,是谁在逼谁?他不能将一生就此葬送在她的手里,如果当初结婚是个错误,为什么不给他改错的机会?

庄醒来时看见烈冷然的脸,冷漠的声音,“生命是你自己的,我救的了你一次救不了你一生。以后你的一切和我无关。”

烈不是能被人逼迫的人,他的决定不受任何人的影响。

然而意柳和烈还是低估了庄,低估了一个绝望而歇斯底里的女人,她的所作所为超乎正常人的想象,而将所有正常人打败。

庄的第二次自杀,是开煤气。房里不止她一个,还有儿子。

烈赶到的时候,她和儿子已经需要被送进高压氧仓。睁开眼后的第一句话,她说,“这一次死不了,还有下次。我的儿子,我一定会带他一起走,你要离婚的代价,就是失去所有去换那个女人,包括你儿子的命。”

意柳认输。

现在意柳明白什么叫做有缘无分了。原来人生真的无法强求,再坚定的心,有时候都败给命运。

无缘的人,来的不是太早,就是太迟。

开始的时候意柳和烈都以为这只是一段插曲,可以淡然微笑地告别,顶多是多年后的惆怅旧欢如梦。她和他都没有想到,原来感情从来不由人控制。

能够控制的是行为,却不是心。

意柳离去的时候,她知道,此后经年,他都是她心中永远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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