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翻书----拾味清明时
文/ 妄言
谢家宝树,偶有黄叶。人亦如此,总有几许瑕疵。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蝶庵居士这一交友原则,或许是启发于《庄子*大宗师》中的“嗜欲深者天机浅”。将心比心,谁都不愿将城府弥深的老奸巨滑们作为知心至友,都怕自己被这种朋友卖掉还懵懂不觉,并且傻傻地帮忙数钱。相比之下,酒肉朋友倒比他们可靠得多。世俗上所认为的具有大智慧的人,往往未必真的是道德的化身,世俗中轻贱的所谓“酒肉朋友”,未必不仗义,未必不性情。从某种意义看,一个人的原则——相当程度地影响其生命质量。如果说,林语堂“放开心胸,仰视浮云,无酒且过,有烟更佳”的读书原则是其质朴性情所致;那么,“好酒不可糟蹋,美人不可唐突”之原则便是古龙大师唯美享乐主义的体现。武侠大师古龙与金庸的相互辉映,有似于唐代诗人李白杜甫这对双子星座。李白诗中多美酒妇人,且风骨雄卓,古龙亦然!文字中表露的生活理想,往往折射出作者品位之高下。沿卷论品,古龙与张岱虽各有千秋,但却基本属于同类人。据张岱文载:“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胆敢声称自己是纨绔子弟的人并不多见,何况又声称得这般理直气壮,真乃不折不扣的享乐主义宣言。在此,似乎又可将张岱看作是一个另类的陶渊明。只不过,陶潜以出世之隐逸,委婉书写着对当世的金刚怒目;而张岱则以入世之玩物,颓废地表达出在乱世的十字街头磊落清雅的霁月胸襟。张岱的传世名作《陶庵梦呓》之定名或许真的是另有隐意。
对于颓废,作家阿城大致如此定义:先是要有物质、文化底子的,在这个底子上沉溺,养成敏感乃至大废不起,精致到欲语无言,把玩终日……可见,真正的颓废并非是绝对的贬义。作为一般人,你或许有残废的能力,但未必有颓废的能力。同源于明清鼎革的刺激,张岱与李渔皆致力于闲情行乐。李笠翁的《闲情偶寄》中除戏曲理论之外还有详细的园林设计艺术的论述。此外饮馔、种植、颐养等部也都妙语迭出。诸如听琴观棋、沐浴饭谈、看花听鸟、浇灌竹木一类,俱可达到“百骸尽放”、“万念俱忘”的境界。于是,“本性酷好之物可以当药”、“素常乐为之事可以当药”等此类原则,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他悬壶救己济世的偏方。追求自然、创新,且有几许机趣、纤巧——李渔这种活泼可爱的艺术人生之风格倍受后人推崇。《夜读钞》有云:“都是很可喜的小品”、“有对自然与人事的巧妙观察,有平明而新颖的表现,少年读之可以医作文之笨”。《闲情偶寄》也好,《陶庵梦呓》也罢,皆可视为“癖书”。“人不可以无癖”,这正如“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亦正如提及清代“癖书”,不可不提张潮的清言神品《幽梦影》。读书有癖的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写道:“这一类的集子在中国很多,可是没有一部可和张潮自己所写的比拟”。一语之褒,胜于华衮。正因《幽梦影》之内容精彩深邃,意境清新隽永,所以在后代文人中引起强烈共鸣,并且被人称为“趣书”。我们不妨先欣赏一下其中的佳句:“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取解语者也”、“武人不苟战,是为武中之文;文人不迂腐,是为文中之武”、“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在那风雨飘摇的乱世街头,在高压政治文化的险境下,“癖者”们将旧朝繁华的没落幻灭与别样风情的异军突起、将地域文化差异冲突所致的精神块垒、将烽烟四起和民不聊生的世情两端等多元因素,匠心独运地大而化之,使之成癖、成趣、成闲情、成散淡。在亦甜亦腥的空气中,更为深入的情感体验使他们在命运巨大落差里完成了人格的升华,因悟透浮生而恢复到最初的淡泊与宁静。这种一帘幽梦破碎后的颓废,真有似于晋代“竹林七贤”风骨的传承,诚可谓“刀丛觅诗”之举。
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只有绝世的才情熔铸着真挚的眷怀,才会成就出一部令人读之忘俗的文字。因为独到的领略和深刻的体悟,“癖者”张岱笔下那部声色不动的西湖小传,就那样与众不同的道尽了人间的沧桑冷暖,就那样别有洞天的莹洁绝美。凡夫俗子爱西湖,就仿佛狎妓一般,喜欢春夏的热闹,花朝的喧哄,晴明的欢聚——这实在是轻侮了西湖。在他们眼中、心上、笔下的西湖,美则美矣,却终究太人间化了。张岱心中的真西湖,却是洗尽铅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名姝:秋冬的冷落、月夕的星散、雨雪的寂寥——后人神游他笔下的西湖,惟有赞叹、艳羡,却不复先生身临此际的欣喜。他运笔时酸楚的情肠与遥不可及的心事,后人惟有神往、感动。因为灵透,所以独悉。张岱眼中的西湖与金朝海陵王完颜亮心中的西湖是绝对迥然不同的!完颜元功曾有诗句云:“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这种看似豪情霸道刚猛的背后,实则流露出对西湖的真实心态:首先是一种异常强烈的占有欲,毕竟没到手的才是最好的;其次是一种较难捕捉的嫖客心态,西湖在他心里实则是一个玩物,所谓仰慕“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只不过是托词,在完颜亮的潜意识中,“十里荷花,三秋桂子”乃是“红袖挥香,绿腰婀娜”的代词罢了!若非如此,何以会掷鞭投江,统军率马的悍然进入南宋的身体?
笔下诗意之美与源于底蕴的品位精致绝对是两回事。唐诗宋词固然美矣,然,论品鉴把玩之精致,诸代皆不如清。清朝的善品者除张岱、李渔、张潮等众多才子外,亦有若干兰心慧质的奇女子。与张潮有旧的复社才子冒辟疆,其爱姬董白便是其中之一。据冒襄的《影梅庵忆语》所载,董白在日常生活中虽然不施铅华,用膳极少,但对生活艺术的品位和鉴赏力却是极高:烹茶时需“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否则无味;品香时需“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重叠,烧二尺许绎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 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这样烧出的香才会如梅英半舒;赏花时则“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营造一种“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的迷朦意境。此外,她妙手调制的各色花露、果膏、腐乳、风鱼、火肉等,更是氤氲香气萦绕鼻端,久久不去,令人难忘。冒辟疆《影梅庵忆语》中的这类记载,固然活脱脱地营造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所描述的“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艺术境界,看似有拔高之嫌,但是,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与夫人顾媚尝读过由董白主编、冒襄协编的《奁艳》,并给予极高的评价。该书收录了众多与女子有关的生活品鉴类事物,瑰丽奇特且精致隐秘,若《奁艳》得以传世,当可与《闲情偶寄》等互相辉映。可与董白情致相媲美之丽姝,当后推沈复之妻陈芸。董白情致于《影梅庵忆语》中可察,陈芸之妙则详见于沈复的《浮生六记》。古人云“人以群分”,并有“气味相投”之说。以此观之,“癖者”之间亦有惺惺相惜的可能,不仅如此,甚至还可能引发隔代“追星”的效应。读书有癖的林语堂先生当属陈芸的绝对支持者,他甚至曾说,《浮生六记》里的陈芸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据该书第二卷《闲情记趣》所载,沈复好案头清供,芸则献画中草虫之法,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沈复依计,果然栩栩逼真,生动有趣。沈复与陈芸皆爱美并且会美之人,二人常用大自然中一些普通但美好的东西装饰家居。如论瓶花,则讲究“花取参差”、“叶取不乱”、“枝疏叶清”,以清瘦古怪为佳;又如种莲偏“以老莲头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亭可爱。”更有趣的是第一卷《闺房记乐》中所灾的游水仙庙一事:陈芸易鬓为辫,添扫蛾眉,戴上丈夫的帽子,穿上丈夫的长衫马褂,却脚蹬蝴蝶履,俨然翩翩少年郎。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不但留茶点,又喊轿子将他们送回家。这种恶作剧在当时绝对是被禁止的,因此更显刺激和新奇有趣。陈芸可爱动人之处更在于她的多情。她原与沈复为表姐弟,陈芸婚前“藏粥待婿”之事,历来传为佳话。书中云:“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或许,正因这对伉俪之情深意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故使林语堂先生捧卷心折,不胜向往。
半世才情,一生情种。令人叹惋的永远是红颜薄命。陈芸最终因善良单纯而被陷,在无尽的凄凉中病死他乡。第三卷《坎坷记愁》所绘的苦中之苦、悲中之悲令人不忍卒读。满纸浓愁使人禁不住潸然泪下。低吟绕梁的《浮生六记》所以在千古之下,撼动人心,皆因沈复对陈芸亡故的痛彻所致。其人动人,其文动人,其情更动人!与《浮生六记》同工之妙的《影梅庵忆语》亦是出此机杼。二十八岁的董白香魂随云散,使冒襄痛不欲生的以致恍惚:“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故奋笔疾书《影梅庵忆语》,制万言鸿文丽藻,报九年恩爱之情。凤箫声动,月影婆娑,梅花初绽,庵在人亡——肠断、肠断,徒留痴思无限……
“最悲惨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林语堂如是说。是的,猜对了开始,却难以猜对结局。雅致之美与忧患之烈或许注定终存着难解的玄机。我们理不清,也猜不透。前代洁士于混沌中排遣,在清明中自构,其所欢畅沐浴的那朝风月,足可慰济万古长空,慰济着那些虽是身处忧患,却依然目光清明的心灵!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古今……伫立于美与哀愁交汇的极点,眼睛便渐渐湿润了,因为我分明看到:那一程山水一程烟云的背后,波澜壮阔地激荡着先贤洁士们——惊天动地的寂寞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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