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作品集》


                                  过   去
                                  

    空中起了凉风,树叶煞煞的同雹片似的飞掉下来,虽然是南方的一个小港市里,然
而也象能够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临海的一间高楼上吃晚饭。
    这一天的早晨,天气很好,中午的时候,只穿得住一件夹衫。但到了午后三四点钟,
忽而由北面飞来了几片灰色的层云,把太阳遮住,接着就刮起风来了。
    这时候,我为疗养呼吸器病的缘故,只在南方的各港市里流寓。十月中旬,由北方
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
    恰巧遇着了C省的政变,东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稳,所以就迁到H港去住了几天。后
来又因为H港的生活费太昂贵,便又坐了汽船,一直的到了这M港市。
    说起这M港,大约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国人应许外国人来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个,
所以这港市的建筑,还带着些当时的时代性,很有一点中古的遗意。前面左右是碧油油
的海湾,港市中,也有一座小山,三面滨海的通衢里,建筑着许多颜色很沉郁的洋房。
商务已经不如从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赌场很多,所以处处有庭园,处处有别墅。沿港
的街上,有两列很大的榕树排列在那里。在榕树下的长椅上休息着的,无论中国人外国
人,都带有些舒服的态度。正因为商务不盛的原因,这些南欧的流人,寄寓在此地的,
也没有那一种殖民地的商人的紧张横暴的样子。一种衰颓的美感,一种使人可以安居下
去,于不知不觉的中间消沉下去的美感,在这港市的无论哪一角地方都感觉得出来。我
到此港不久,心里头就暗暗地决定“以后不再迁徙了,以后就在此地住下去吧”。谁知
住不上几天,却又偏偏遇见了她。
    实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细雨蒙蒙的日暮,我从西面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馆
内走下山来,想到市上去吃晚饭去。经过行人很少的那条P街的时候,临街的一间小洋房
的棚门口,忽而从里面慢慢的走出了一个女人来。她身上穿着灰色的雨衣,上面张着洋
伞,所以她的脸我看不见。大约是在棚门内,她已经看见了我了——因为这一天我并不
带伞——所以我在她前头走了几步,她忽而问我:
    “前面走的是不是李先生?李白时先生!”
    我一听了她叫我的声音,仿佛是很熟,但记不起是哪一个了,同触了电气似的急忙
回转头来一看,只看见了衬映在黑洋伞上的一张灰白的小脸。已经是夜色朦胧的时候了,
我看不清她的颜面全部的组织;不过她的两只大眼睛,却闪烁得厉害,并且不知从何处
来的,和一阵冷风似的一种电力,把我的精神摇动了一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问她。
    “大约认不清了吧!上海民德里的那一年新年,李先生可还记得?”
    “噢!唉!你是老三么?你何以会到这里来的?这真奇怪!这真奇怪极了!”
    说话的中间,我不知不觉的转过身来逼进了一步,并且伸出手来把她那只带轻皮手
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么地方去?几时来此地的?”她问。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饭去,来了好几天了,你呢?你上什么地方去?”
    她经我一问,一时间回答不出来,只把嘴颚往前面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时候的
她的那种怪脾气,所以就也不再追问,和她一路的向前边慢慢地走去。两人并肩默走了
几分钟,她才幽幽的告诉我说:
    “我是上一位朋友家去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会和你相见。李先生,这两三年的
分离,把你的容貌变得极老了,你看我怎么样?也完全变过了吧?”
    “你倒没什么,唉,老三,我吓,我真可怜,这两三年来……”
    “这两三年来的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点。有的时候,在报纸上就看见过一二回你
的行踪。不过李先生,你怎么会到此地来的呢?这真太奇怪了。”
    “那么你呢?你何以会到此地来的呢?”
    “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条水草,浮来浮去,总生不着根,我的到此地来,
说奇怪也是奇怪,说应该也是应该的。李先生,住在民德里楼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还
记得?”
    “嗯,……是那一位南洋商人不是?”
    “哈,你的记性真好!”
    “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他和我一道来此地呀!”
    “噢!这也是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哩!”
    “什么?”
    “他已经死了!”
    “这……这么说起来,你现在只剩了一个人了啦?”
    “可不是么!”
    “唉!”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走到去大市街不远的三叉路口了。她问我住在什么地方,
打算明天午后来看我。我说还是我去访她,她却很急促的警告我说: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里去。”
    出了P街以后,街上的灯火已经很多,并且行人也繁杂起来了,所以两个人没有握一
握手,笑一笑的机会。到了分别的时候,她只约略点了一点头,就向南面的一条长街上
跑了进去。
    经了这一回奇遇的挑拨,我的平稳得同山中的静水湖似的心里,又起了些波纹。回
想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她的年纪还没有二十岁,住在上海民德里我在
寄寓着的对门的一间洋房里。这一间洋房里,除了她一家的三四个年轻女子以外,还有
二楼上的一家华侨的家族在住。当时我也不晓得谁是房东,谁是房客,更不晓得她们几
个姐妹的生计是如何维持的。只有一次,是我和他们的老二认识以后,约有两个月的时
候,我在他们的厢房里打牌,忽而来了一位穿着很阔绰的中老绅士,她们为我介绍,说
这一位是他们的大姐夫。老大见他来了,果然就抛弃了我们,到对面的厢房里去和他攀
谈去了,于是老四就坐下来替了她的缺。听她们说,她们都是江西人,而大姐夫的故乡
却是湖北。他和她们大姐的结合,是当他在九江当行长的时候。
    我当时刚从乡下出来,在一家报馆里当编辑。民德里的房子,是报馆总经理友人陈
君的住宅。当时因为我上海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房子住,所以就寄住在陈君的家里。
陈家和她们对门而居,时常往来,因此我也于无意之中,和她们中间最活泼的老二认识
了。
    听陈家的底下人说:“她们的老大,仿佛是那一位银行经理的小。她们一家四口的
生活费,和她们一位弟弟的学费,都由这位银行经理负担的。”
    她们姐妹四个,都生得很美,尤其活泼可爱的,是她们的老二。大约因为生得太美
的原因,自老二以下,她们姐妹三个,全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仍找不到一个适当的配
偶者。
    我一边在回想这些过去的事情,一边已经走到了长街的中心,最热闹的那一家百货
商店的门口了。在这一个黄昏细雨里,只有这一段街上的行人还没有减少。两旁店家的
灯火照耀得很明亮,反照出了些离人的孤独的情怀。向东走尽了这条街,朝南一转,右
手矗立着一家名叫望海的大酒楼。这一家的三四层楼上,一间一间的小室很多,开窗看
去,看得见海里的帆樯,是我到M港后去得次数最多的一家酒馆。
    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坐下,叫好了酒菜,点着烟卷,朝电灯光呆看的时候,民德里的
事情又重新开展在我的眼前。
    她们姐妹中间,当时我最爱的是老二。老大已经有了主顾,对她当然更不能生出什
么邪念来,老三有点阴郁,不象一个年轻的少女,老四年纪和我相差太远——她当时只
有十六岁——自然不能发生相互的情感,所以当时我所热心崇拜的,只有老二。
    她们的脸形,都是长方,眼睛都是很大,鼻梁都是很高,皮色都是很细白,以外貌
来看,本来都是一样的可爱的。可是各人的性格,却相差得很远。老大和蔼,老二活泼,
老三阴郁,老四——说不出什么,因为当时我并没有对老四注意过。
    老二的活泼,在她的行动,言语,嬉笑上,处处都在表现。凡当时在民德里住的年
纪在二十七八上下的男子,和老二见过一面的人,总没一个不受她的播弄的。
    她的身材虽则不高,然而也够得上我们一般男子的肩头,若穿着高底鞋的时候,走
路简直比西洋女子要快一倍。
    说话不顾什么忌讳,比我们男子的同学中间的日常言语还要直率。若有可笑的事情,
被她看见,或在谈话的时候,听到一句笑话,不管在她面前的是生人不是生人,她总是
露出她的两列可爱的白细牙齿,弯腰捧肚,笑个不了,有时候竟会把身体侧倒,扑倚上
你的身来。陈家有几次请客,我因为受她的这一种态度的压迫受不了,每有中途逃席,
逃上报馆去的事情。因此我在民德里住不上半年,陈家的大小上下,却为我取了一个别
号,叫我作老二的鸡娘。因为老二象一只雄鸡,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总要我
做她的倚柱,扑上身来笑个痛快。并且平时她总拿我来开玩笑,在众人的面前,老喜欢
把我的不灵敏的动作和我说错的言语重述出来作哄笑的资料。不过说也奇怪,她象这样
的玩弄我,轻视我,我当时不但没有恨她的心思,并且还时以为荣耀,快乐。我当一个
人在默想的时候,每把这些琐事回想出来,心里倒反非常感激她,爱慕她。后来甚至于
打牌的时候,她要什么牌,我就非打什么牌给她不可。
    万一我有违反她命令的时候,她竟毫不客气地举起她那只肥嫩的手,拍拍的打上我
的脸来。而我呢,受了她的痛责之后,心里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有时候因为想
受她这一种施与的原因,故意地违反她的命令,要她来打,或用了她那一只尖长的皮鞋
脚来踢我的腰部。若打得不够踢得不够,我就故意的说:“不痛!不够!再踢一下!再
打一下!”她也就毫不客气地,再举起手来或脚来踢打。我被打得两颊绯红,或腰部感
到酸痛的时候,才柔柔顺顺地服从她的命令,再来做她想我做的事情。象这样的时候,
倒是老大或老三每在旁边喝止她,教她不要太过分了,而我这被打责的,反而要很诚恳
的央告她们,不要出来干涉。
    记得有一次,她要出门去和一位朋友吃午饭;我正在她们家里坐着闲谈,她要我去
上她姐姐房里把一双新买的皮鞋拿来替她穿上。这一双皮鞋,似乎太小了一点,我捏了
她的脚替她穿了半天,才穿上了一只。她气得急了,就举起手来向我的伏在她小腹前的
脸上,头上,脖子上乱打起来。我替她穿好第二只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有几处被她打得
青肿了。到我站起来,对她微笑着,问她“穿得怎么样”的时候,她说:“右脚尖有点
痛!”我就挺了身子,很正经地对她说:“踢两脚吧!踢得宽一点,或者可以好些!”
    说到她那双脚,实在不由人不爱。她已经有二十多岁了,而那双肥小的脚,还同十
二三岁的小女孩的脚一样。我也曾为她穿过丝袜,所以她那双肥嫩皙白,脚尖很细,后
跟很厚的肉脚,时常要作我的幻想的中心。从这一双脚,我能够想出许多离奇的梦境来。
譬如在吃饭的时候,我一见了粉白糯润的香稻米饭,就会联想到她那双脚上去。“万一
这碗里,”我想,“万一这碗里盛着的,是她那双嫩脚,那么我这样的在这里咀吮,她
必要感到一种奇怪的痒痛。假如她横躺着身体,把这一双肉脚伸出来任我咀吮的时候,
从她那两条很曲的口唇线里,必要发出许多真不真假不假的喊声来。或者转起身来,也
许狠命的在头上打我一下的……”我一想到此地饭就要多吃一碗。
    象这样活泼放达的老二,象这样柔顺蠢笨的我,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在半年里发生
出来的这两人中间的关系,当然可以想见得到了。况我当时,还未满二十七岁,还没有
娶亲,对于将来的希望,也还很有自负心哩!
    当在陈家起坐室里说笑话的时候,我的那位友人的太太,也曾向我们说起过:“老
二,李先生若做了你的男人,那他就天天可以替你穿鞋着袜,并且还可以做你的出气洞,
白天晚上,都可以受你的踢打,岂不很好么?”老二听到这些话,总老是笑着,对我斜
视一眼说:“李先生不行,太笨,他不会侍候人。我倒很愿意受人家的踢打,只教有一
位能够命令我,教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在这样的笑谈之后,我心里总满感着忧郁,
要一个人跑到马路去走半天,才能把胸中的郁闷遣散。
    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我和她在大马路市政厅听音乐出来。老大老三都跟了一位她
们大姐夫的朋友看电影去了。我们走到一家酒馆的门口,忽而吹来了两阵冷风。这时候
正是九十月之交的晚秋的时候,我就拉住了她的手,颤抖着说:“老二,我们上去吃一
点热的东西再回去吧!”她也笑了一笑说:“去吃点热酒吧!”我在酒楼上吃了两杯热
酒之后,把平时的那一种木讷怕羞的态度除掉了,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看见空洞的楼
上,一个人也没有,就挨近了她的身边对她媚视着,一边发着颤声,一句一逗的对她说:
“老二!我……我的心,你可能了解?我,我,我很想……很想和你长在一块儿!”她
举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又曲了嘴唇的两条线在口角上含着播弄人的微笑,回问我说:
“长在一块便怎么啦?”我大了胆,便摆过嘴去和她亲了一个嘴,她竟劈面的打了我一
个嘴巴。楼下的伙计,听了拍的这一声大响声,就急忙的跑了上来,问我们:“还要什
么酒菜?”我忍着眼泪,还是微微地笑着对伙计说:“不要了,打手巾来!”等到伙计
下去的时候,她仍旧是不改常态的对我说:“李先生,不要这样!下回你若再干这些事
情,我还要打得凶哩!”我也只好把这事当作了一场笑话,很不自然地把我的感情压住
了。
    凡我对她的这些感情,和这些感情所催发出来的行为动作,旁人大约是看得很清楚
的。所以老三虽则是一个很沉郁,脾气很特别,平时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女子,对我与
老二中间的事情,有时却很出力的在为我们拉拢。有时见了老二那一种打得我太狠,或
者嘲弄得我太难堪的动作,也着实为我打过几次抱不平,极婉曲周到地说出话来非难过
老二。而我这不识好丑的笨伯,当这些时候心里头非但不感谢老三,还要以为她是多事,
出来干涉人家的自由行动。
    在这一种情形之下,我和她们四姐妹,对门而住,来往交际了半年多。那一年的冬
天,老二忽然与一个新自北京来的大学生订婚了。
    这一年旧历新年前后的我的心境,当然是惑乱得不堪,悲痛得非常。当沉闷的时候,
邀我去吃饭,邀我去打牌,有时候也和我去看电影的,倒是平时我所不大喜欢,常和老
二两人叫她做阴私鬼的老三。而这一个老三,今天却突然的在这个南方的港市里,在这
一个细雨蒙蒙的秋天的晚上,偶然遇见了。
    想到了这里,我手里拿着的那枝纸烟,已经烧剩了半寸的灰烬,面前杯中倒上的酒,
也已经冷了。糊里糊涂的喝了几口酒,吃了两三筷菜,伙计又把一盘生翅汤送了上来。
我吃完了晚饭,慢慢的冒雨走回旅馆来,洗了手脸,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翻来复去,
终于一夜没有合眼。我想起了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老三和我两人上苏州去的一夜旅行。
我想起了那一天晚上,两人默默的在电灯下相对的情形。我想起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她
在她的帐子里叫我过去,为她把掉在地下的衣服捡起来的声气。然而我当时终于忘不了
老二,对于她的这种种好意的表示,非但没有回报她一二,并且简直没有接受她的余裕。
两个人终于白旅行了一次,感情终于没有接近起来,那一天午后,就匆匆的依旧同兄妹
似的回到上海来了。过了元宵节,我因为胸中苦闷不过,便在报馆里辞了职,和她们姐
妹四人,也没有告别,一个人连行李也不带一件,跑上北京的冰天雪地里去,想去把我
的过去的一切忘了。把我的全部烦闷葬了。嗣后两三年来,东飘西泊,却还没有在一处
住过半年以上。无聊之极,也学学时髦,把我的苦闷写出来,做点小说卖卖。
    然而于不知不觉的中间,终于得了呼吸器的病症。现在飘流到了这极南的一角,谁
想得到再会和这老三相见于黄昏的路上的呢!啊,这世界虽说很大,实在也是很小,两
个浪人,在这样的天涯海角,也居然再能重见,你说奇也不奇。我想前想后,想了一夜,
到天色有点微明,窗下有早起的工人经过的时候,方才昏昏地睡着。也不知睡了几久,
在梦里忽而听到几声咯咯的叩门声。急忙夹着被条,坐起来一看,夜来的细雨,已经晴
了,南窗里有两条太阳光线,灰黄黄的晒在那里。我含糊地叫了一声:“进来!”而那
扇房门却老是不往里开。再等了几分钟,房门还是不向里开,我才觉得奇怪了,就披上
衣服,走下床来。等我两脚刚立定的时候,房门却慢慢的开了。跟着门进来的,一点儿
也不错,依旧是阴阳怪气,含着半脸神秘的微笑的老三。
    “啊,老三!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我惊喜地问她。
    “还早么?你看太阳都斜了啊!”
    说着,她就慢慢地走进了房来,向我的上下看了一眼,笑了一脸,就仿佛害羞似的
去窗面前站住,望向窗外去了。
    窗外头夹一重走廊,遥遥望去,底下就是一家富室的庭园,太阳很柔和的晒在那些
未凋落的槐花树和杂树的枝头上。
    她的装束和从前不同了。一件芝麻呢的女外套里,露出了一条白花丝的围巾来,上
面穿的是半西式的八分短袄,裙子系黑印度缎的长套裙。一顶淡黄绸的女帽,深盖在额
上,帽子的卷边下,就是那一双迷人的大眼,瞳人很黑,老在凝视着什么似的大眼。本
来是长方的脸,因为有那顶帽子深覆在眼上,所以看去仿佛是带点圆味的样子。
    两三年的岁月,又把她那两条从鼻角斜拖向口角去的纹路刻深了。苍白的脸色,想
是昨夜来打牌辛苦了的原因。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的躯体,大约是我自家的身体缩
矮了吧,看起来仿佛比从前高了一点。她背着我呆立在窗前。
    我看看她的肩背,觉得是比从前瘦了。
    “老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我扣好了衣裳,向前挨近了一步,一边把右手拍上
她的肩去,劝她脱外套,一边就这样问她。她也前进了半尺,把我的右手轻轻地避脱,
朝过来笑着说:
    “我在这里算账。”
    “一清早起来就算账?什么账?”
    “昨晚上的赢账。”
    “你赢了么?”
    “我哪一回不赢?只有和你来的那回却输了。”
    “噢,你还记得那么清?输了多少给我?哪一回?”
    “险些儿输了我的性命!”
    “老三!”
    “…………”
    “你这脾气还没有改过,还爱讲这些死话。”
    以后她只是笑着不说话,我拿了一把椅子,请她坐了,就上西角上的水盆里去漱口
洗脸。
    一忽儿她又叫我说:
    “李先生!你的脾气,也还没有改过,老爱吸这些纸烟。”
    “老三!”
    “…………”
    “幸亏你还没有改过,还能上这里来。要是昨天遇见的是老二哩,怕她是不肯来了。”
    “李先生,你还没有忘记老二么?”
    “仿佛还有一点记得。”
    “你的情义真好!”
    “谁说不好来着!”
    “老二真有福分!”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好久不通信了,前二三个月,听说还在上海。”
    “老大老四呢?”
    “也还是那一个样子,仍复在民德里。变化最多的,就是我吓!”
    “不错,不错,你昨天说不要我上你那里去,这又为什么来着?”
    “我不是不要你去,怕人家要说闲话。你应该知道,阿陆的家里,人是很多的。”
    “是的,是的,那一位华侨姓陆吧。老三,你何以又会看中了这一位胖先生的呢?”
    “象我这样的人,那里有看中看不中的好说,总算是做了一个怪梦。”
    “这梦好么?”
    “又有什么好不好,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莫名其妙,怎么又会和他结婚的呢?”
    “什么叫结婚呀。我不过当了一个礼物,当了一个老大和大姐夫的礼物。”
    “老三!”
    “…………”
    “他怎么会这样的早死的呢?”
    “谁知道他,害人的。”
    因为她说话的声气消沉下去了,我也不敢再问。等衣服换好,手脸洗毕的时候,我
从衣袋里拿出表来一看,已经是二点过了三个字了。我点上一枝烟卷,在她的对面坐下,
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脸神秘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一点踪影。下沉的双眼,口角的深纹,
和两颊的苍白,完全把她画成了一个新寡的妇人。我知道她在追怀往事,所以不敢打断
她的思路。默默的呼吸了半刻钟烟。她忽而站起来说:“我要去了!”她说话的时候,
身体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追上去留她,她脸也不回转来看我一眼,竟匆匆地出门去了。
我又追上扶梯跟前叫她等一等,她到了楼梯底下,才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向我看了一眼,
并且轻轻地说:“明天再来吧!”
    自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差不多总抽空上我那里来。
    两人的感情,也渐渐的融洽起来了。可是无论如何,到了我想再逼进一步的时候,
她总马上设法逃避,或筑起城堡来防我。到我遇见她之后,约莫将十几天的时候,我的
头脑心思,完全被她搅乱了。听说有呼吸器病的人,欲情最容易兴奋,这大约是真的。
那时候我实在再也不能忍耐了,所以那一天的午后,我怎么也不放她回去,一定要她和
我同去吃晚饭。
    那一天早晨,天气很好。午后她来的时候,却热得厉害。到了三四点钟,天上起了
云障,太阳下山之后,空中刮起风来了。她仿佛也受了这天气变化的影响,看她只是在
一阵阵的消沉下去,她说了几次要去,我拚命的强留着她,末了她似乎也觉得无可奈何,
就俯了头,尽坐在那里默想。
    太阳下山了,房角落里,阴影爬了出来。南窗外看见的暮天半角,还带着些微紫色。
同旧棉花似的一块灰黑的浮云,静静地压到了窗前。风声呜呜的从玻璃窗里传透过来,
两人默坐在这将黑未黑的世界里,觉得我们以外的人类万有,都已经死灭尽了。在这个
沉默的,向晚的,暗暗的悲哀海里,不知沉浸了几久,忽而电灯象雷击似的放光亮了。
我站起了身,拿了一件她的黑呢旧斗篷,从后边替她披上,再伏下身去,用了两手,向
她的胛下一抱,想乘势从她的右侧,把头靠向她的颊上去的,她却同梦中醒来似的蓦地
站了起来,用力把我一推。我生怕她要再跑出门,跑回家去,所以马上就跑上房门口去
拦住。她看了我这一种混乱的态度,却笑起来了。虽则兀立在灯下的姿势还是严不可犯
的样子,然而她的眼睛在笑了,脸上的筋肉的紧张也松懈了,口角上也有笑容了。因此
我就大了胆,再走近她的身边,用一只手夹斗篷的围抱住她,轻轻的在她耳边说:
    “老三!你怕么?你怕我么?我以后不敢了,不再敢了,我们一道上外面去吃晚饭
去吧!”
    她虽是不响,一面身体却很柔顺地由我围抱着。我挽她出了房门,就放开了手。由
她走在前头,走下扶梯,走出到街上去。
    我们两人,在日暮的街道上走,绕远了道,避开那条P街,一直到那条M港最热闹的
长街的中心止,不敢并着步讲一句话。街上的灯火全都灿烂地在放寒冷的光,天风还是
呜呜的吹着,街路树的叶子,息索息索很零乱的散落下来,我们两人走了半天,才走到
望海酒楼的三楼上一间滨海的小室里坐下。
    坐下来一看,她的头发已经为凉风吹乱;瘦削的双颊,尤显得苍白。她要把斗篷脱
下来,我劝她不必,并且叫伙计马上倒了一杯白兰地来给她喝。她把热茶和白兰地喝了,
又用手巾在头上脸上擦了一擦,静坐了几分钟,才把常态恢复。那一脸神秘的笑和炯炯
的两道眼光,又在寒冷的空气里散放起电力来了。
    “今天真有点冷啊!”我开口对她说。
    “你也觉得冷的么?”
    “怎么我会不觉得冷的呢?”
    “我以为你是比天气还要冷些。”
    “老三!”
    “…………”
    “那一年在苏州的晚上,比今天怎么样?”
    “我想问你来着!”
    “老三!那是我的不好,是我,我的不好。”
    “…………”
    她尽是沉默着不响,所以我也不能多说。在吃饭的中间,我只是献着媚,低着声,
诉说当时在民德里的时候的情形。她到吃完饭的时候止,总共不过说了十几句话,我想
把她的记忆唤起,把当时她对我的旧情复燃起来,然而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却终于是不
曾为我所动。到末了我被她弄得没法了,就半用暴力,半用含泪的央告,一定要求她不
要回去,接着就同拖也似的把她挟上了望海酒楼间壁的一家外国旅馆的楼上。
    夜深了,外面的风还在萧骚地吹着。五十支的电光,到了后半夜加起亮来,反照得
我心里异常的寂寞。室内的空气,也增加了寒冷,她还是穿了衣服,隔着一条被,朝里
床躺在那里。我扑过去了几次,总被她推翻了下来,到最后的一次她却哭起来了,一边
哭,一边又断断续续的说:
    “李先生!我们的……我们的事情,早已……早已经结束了。那一年,要是那一年……
你能……你能够象现在一样的爱我,那我……我也……不会……不会吃这一种苦的。我……
我……你晓得……我……我……这两三年来……!”
    说到这里,她抽咽得更加厉害,把被窝蒙上头去,索性任情哭了一个痛快。我想想
她的身世,想想她目下的状态,想想过去她对我的情节,更想想我自家的沦落的半生,
也被她的哀泣所感动,虽则滴不下眼泪来,但心里也尽在酸一阵痛一阵的难过。她哭了
半点多钟,我在床上默坐了半点多钟,觉得她的眼泪,已经把我的邪念洗清,心里头什
么也不想了。又静坐了几分钟,我听听她的哭声,也已经停止,就又伏过身去,诚诚恳
恳地对她说:
    “老三!今天晚上,又是我不好,我对你不起,我把你的真意误会了。我们的时期,
的确已经过去了。我今晚上对你的要求,的确是卑劣得很。请你饶了我,噢,请你饶了
我,我以后永也不再干这一种卑劣的事情了,噢,请你饶了我!请你把你的头伸出来;
朝转来,对我说一声,说一声饶了我吧!让我们把过去的一切忘了,请你把今晚上的我
的这一种卑劣的事情忘了。噢,老三!”
    我斜伏在她的枕头边上,含泪的把这些话说完之后,她的头还是尽朝着里床,身子
一动也不肯动。我静候了好久,她才把头朝转来,举起一双泪眼,好象是在怜惜我又好
像是在怨恨我地看了我一眼。得到了她这泪眼的一瞥,我心里也不晓怎么的起了一种比
死刑囚遇赦的时候还要感激的心思。她仍复把头朝了转去,我也在她的被外头躺下了。
躺下之后,两人虽然都没有睡着,然而我的心里却很舒畅的默默的直躺到了天明。
    早晨起来,约略梳洗了一番,她又同平时一样的和我微笑了,而我哩!脸上虽在笑
着,心里头却尽是一滴哭泪一滴苦泪的在往喉头鼻里咽送。
    两人从旅馆出来,东方只有几点红云罩着,夜来的风势,把一碧的长天扫尽了。太
阳已出了海,淡薄的阳光晒着的几条冷静的街上,除了些被风吹堕的树叶和几堆灰土之
外,也比平时洁净得多。转过了长街送她到了上她自家的门口,将要分别的时候,我只
紧握了她一双冰冷的手,轻轻地对她说:
    “老三!请你自家珍重一点,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恐怕很少了。”我说出了这句
话之后,心里不晓怎么的忽儿绞割了起来,两只眼睛里同雾天似的起了一层蒙障。她仿
佛也深深地朝我看了一眼,就很急促地抽了她的两手,飞跑的奔向屋后去了。
    这一天的晚上,海上有一弯眉毛似的新月照着,我和许多言语不通的南省人杂处在
一舱里吸烟。舱外的风声浪声很大,大家只在电灯下计算着这海船航行的速度,和到H港
的时刻。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日在上海

       (原载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创造月刊》第一卷第六期)



《郁达夫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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