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如清扬 文
秋歌最喜很晚时坐在窗棂前看月亮,疏疏落落的窗条将那月亮割成半牙儿西瓜,一牙儿香蕉,或者像粘了白粉的黏腻腻的糖糕。有云的夜晚,那羞羞的月亮遮着掩着终不肯落落大方的伸出脸来,秋歌看着看着也会痴痴地笑出声来。
秋歌记得小时候和荣哥在山坡上看月亮的情景,那样一个空旷的所在,月亮仿佛神奇的大,甚至可以嗅着淡淡的桂花香。秋歌说她也想奔月,和嫦娥作伴,裁一角白云做她的衣裙。秋歌是那些个无数幻想有美丽衣裳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她们只能捡妈妈的旧衣服改制而成的衣衫,左不过是些泛着灰白的颜色,漂洗过无数回的梦想,长长短短。那时秋歌最渴望的是能像城里的女学生那样的装扮。浅蓝色的斜开襟的上衣,黑色的裙子,白色的袜子,黑色浅口带袢的布鞋。还有那如妹妹般可爱的短发,长及下颌,丝丝柔顺,端的是新鲜清爽,青春活泼。那是秋歌在看到荣哥的表姐从城里来以后心里起的念头,每每触及自己那根乌黑油亮辫稍系着红头绳的从小长到现在的长辫子,秋歌心里便不甚惶惶起来。
秋歌夜半无人时看月亮一弯儿一弯儿的圆起来,她去城里的心愿愈发的强烈起来。这时候 是辛亥革命的第九个年头。秋歌暗自窃喜着,她去城里的机会而今如同天上的上弦月,簇新,满含着无限的生机。因为据说荣哥的在城里的远房亲戚,一年约六十的老爷打算娶第五房姨太太,只要年轻健壮就成。荣哥的娘知会于秋歌的娘,秋歌微瞎了眼的娘乐呵呵的咧开了嘴,却从空洞抑郁的眼里流下些泪来。这些事说与秋歌听,秋歌欢喜的应承下来,想到不久可以进城了,可以打扮成女学生的模样,可以穿玫瑰红,孔雀蓝的旗袍,可以涂花花绿绿的脂粉,可以在霞飞路上喝咖啡,可以看 稀奇古怪的电影。那么多的“可以”令秋歌睡梦里也笑出声来。
春天的时候,秋歌出嫁了。八石谷子是她的聘礼。瞎眼的娘摸索着秋歌的手,不作声的叹着气,秋歌沉浸在自个儿的幻想中,恍惚间看到了圆圆的月亮。
洞房之夜也正是那月儿初生的时刻,幽冷的,清浅的光辉散缀在秋歌大红的嫁衣上。那瘦骨嶙峋的老头眯着一双浑浊的眼,干干的笑着,阴森森的戳着秋歌单薄的心。秋歌忽的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那个人的眼里,一个有蓝影子的月牙儿浮在黑黑的玻璃上,整个城市也暗了下来。
秋歌成了伺候老爷的丫头,那些曾经的“可以”如同拼命挤进老屋的丝丝阳光,陈旧而刺眼。秋歌学会了抽大烟,穿着冰冰的丝绸的衫裤,躺在烟炕上,猛吸一口,喷出淡青色的烟来,醺醺的醉了眼。小油灯的暗影里,是两个人的黑夜。偶一抬头,不知月亮什么时候圆过了又开始缺失。是何时满月的呢?秋歌蹙了下眉,又吐出一口烟来。
上弦月,是旧时翡翠坠落在水泥地面后的叮当声,空落落的疼了那手腕。
下弦月呢?左不过是乌漆漆的夜里一声夜猫子的歌唱,硬生生的惊醒睡着的孩子,“哇”的一声之后又遽然睡去。谁会认认真真明明白白的晓得那月亮总是亘古不变的照着各自的窗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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