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话
文/ 无忧郡主
那一夜,白雪盈盈,梅花开的正艳。
我极爱雪夜,清净,无尘,悠悠远远。白日过于喧闹,惟夜宁静,经受了雪花的洗礼,美的恍然如梦。此刻,可以点灯阅书,可以燃香弹琴,可以辗墨作画,可以铺谱对弈。
于是,在攘攘奔忙中,偷得片刻之闲情。
弹琴。洗手,更衣,洁案,然后燃一炉清幽的篆香。端坐下来,心需沉静,才可起手。
琴,实在是天作神物。琴者,非文雅大夫不能弹也。正如《红楼梦》里宝玉第一次听黛玉讲琴,他说,改明叫三妹妹四妹妹都来学。黛玉冷笑,你也太受用了,意思是哪是他们能学的,言中颇有自傲。
泠泠七弦,荧荧十三徽点,凤沼,龙池,凫掌,舌穴,真乃一身物华天宝。轻重缓疾,抑扬顿挫;托抹挑打,吟揉绰撞……经历了多少岁月的过往,流年的转换,才渐渐生成为亘古永贵的圣人之音!
关于琴的联想,是高贵而浪漫的,飘逸而含韵的,在高堂中,在宫廷内,在青山里,在白云间,在流泉畔……
传说,上古时伏羲伐桐始制琴,始为五弦,文王武王于上下各增一弦,成七弦样式。孔子悲风作《倚兰操》,师旷止亡国之音而弹《清角》,伯牙遇子期庆知音而奏《高山》《流水》,司马相如琴挑文君唱《凤求凰》,孔明空城弹琴退司马,嵇康临刑成绝响《广陵散》,郭楚望感慨家国身世而作《潇湘水云》……直到如今,古琴之音仍如龙啸,长吟不绝。
我怀着景仰之情,郑重地凝视着琴,泠泠七弦,荧荧十三徽点,静默不语地,却回然有声。
此时窗外,雪正初晴,梅花开的正艳。最宜奏《梅花三弄》,轻盈活泼,尤爱其中三段泛音,上下翩翩,跃跃入心。
这《梅花三弄》最初为笛曲,古人为赞美梅花傲霜雪盛开之美德,几多加工,精心编打,终于完成了这美丽的《梅花三弄》。
而此时,我却遥想着南国暖冬,浅雾朦浓,该是早晨醒后,一轮白日温温。水边的残苇薄白如雪,一滩平沙,北雁南飞。
是了,我身在北,我在心里遥想着我的南。温柔的冬风,吹醒雁阵惊寒。
《平沙落雁》,多么悠远空旷的名,我弹起,想象着在一千多年前,一位名叫李师师的绝代佳人,曾经以此一曲,倾动帝王。
她初见微服私访的宋徽宗时,只冰冷地不理,自顾取琴来,奏了一曲《平沙落雁》。谁想这位帝王是个文艺天才,精通音律,竟于琴中听觉她卓而不群的情操。一帝一姬渐成知交,琴棋书画,诗词曲赋,徜徉在艺术的浪漫中。后金人踏破北宋,金将军素闻李师师艳名,将她抓来。师师怒斥道:“我本娼女,受皇上恩宠。今山河已破,只需一死!”说罢从头上拔下金簪刺进咽喉,没有刺死,又把金簪折断吞下去,气绝而亡。
一曲完毕,我从千年的梦中醒起。叹当代,还有如何女子,重情识义,可如古代佳人?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莫道古调悲,更有清越音。相比幽婉绵柔之律,我更爱吞吐直快之调。
《关山月》,传说是一古乐府调横吹曲,后历代加工为古琴乐。简短,精练,悠旷而苍茫。最初听它是刘赤城先生弹奏的,曲毕,但觉余音绕袅。后在音乐学院里找得琴谱,又访琴友指教,研磨十余日,方初成曲调。可惜后来毕业,竟将琴谱丢失,今于偏远边疆,再难寻雅音,呜呼惜哉!
而最爱,莫过于阮籍《酒狂》。阮籍,人曰天将奇才,却偏遇到司马当政。他不肯将一身天赋轻易就范,与山涛、嵇康等七人,作“竹林七贤”。尤他爱酒,亦假酒佯狂,末路而哭,哭到呕心沥血,却又爬起来纵声大笑。爱他自负疏狂,爱他积郁愤懑,爱他白眼向世,便爱他疏朗萧萧之琴音。
《酒狂》,或听或弹,一遍更比一遍高明。起伏跌荡,吞吐开合,少有琴曲如它那样,一开头便是快步般上下沉浮,一扬一抑,一高一低,仿若那醉人踩着不平的舟子摇晃着。
“弯弓挂扶桑,长戛倚天外”(《咏怀》)想他狂歌狂饮,长笑当哭,遇路人之不屑,真狂士!千年独他一人,此后再无可替代或模仿者。
绝响《广陵散》,我只是敬它,而不爱它。嵇康临刑前抚琴曰:自此后,《广陵》成绝响矣。他说的夸张,《广陵》并未绝响,而是代代流传下来。我敬它,因为嵇康的磊落潇洒,因为聂政刺韩王的艰苦悲壮;不爱它,是因为它包含了太多肃杀,慷慨中少些包容。它太长大,于心头是一处沉重。于是,平时还是偏爱着清淡的短曲,不骄不躁,徐徐往来。
世说伶人无情,商女不知亡国恨,犹唱《玉树后庭花》。是,太平盛世可见歌舞升平的繁华,而亡国乱世时,则分明得出琴者的品质。南宋将亡时,琴家郭楚望作《潇湘水云》,心中积郁,一倾而泄。但他的学生毛仲敏,却转道京城向元统治者献媚,未得赏识,后客死京城。
琴相同,而人不同。
琴和文学是相连的。最初的琴与歌相结合,称为琴歌,有美妙的歌词。譬如蔡文姬之《胡笳十八拍》,以及唐代之《阳关三叠》,其言辞优美,意境高远。
来读几首琴诗吧。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多富有禅意的句字,清远而空旷,明月松林,铮铮琴声如水流淌,孤独但不觉寂寞。
“五音六律十三徽,龙吟鹤响思庖羲。.一弹流水一弹月,水月风生松树枝”。---卢仝,这位嗜茶的诗人一样深深地陶醉在琴的怡然美境中。
琴和画也是相连的。
宋徽宗赵佶这个艺术天才,通晓音律,精书工画。曾见过他的一幅人物画《听琴图》(民国临摹本),不但画中人物栩栩如生,连边上那几棵凌霄迎风的松树,亦有翩翩听琴的神韵!
还见有后人所画的《屈原》与《嵇康》水墨写意人物图,皆是抱一张琴,或坐或立,仿佛天地间一切可抛弃,唯琴始终相随左右。
陶醉。琴,那样的诗情画意。
甚至到现在,或是小说,或是影视,常常会有一位主角,衣袂飘逸,悠然弹琴。看林青霞主演的《六指琴魔》,居高临下,以一琴敌万人,高傲而如出尘神仙。看《笑傲江湖》,一琴一箫,超然物外,忘却生死。这里,音乐已不仅仅是艺术,更是一种精神,一种不灭的追求。
呵呵,偶然遇到些年轻的时髦小女子,说如何喜爱古典风情,也不忘说一句自己爱着古琴。仿佛文化之人,必懂得古琴,方可称为有品位有修为。倒十分不喜欢某些故意附庸风雅的人,明明不懂琴,却要装懂琴,谈吐间还要故意地流露出“我懂得琴”的意思,这样有些可悲了。当然,不需如专家般地深究,只要是喜欢,也是好事。
于是不得不感叹琴的魅力,它是音乐,是艺术,更是一种人文思想的结晶,是历史千锤万炼之后的瑰宝。
辗转千年,到了如今。看着这纷纷扰扰纠缠不清的尘世,何来一阵清明之音,清洁我们的心灵?
三千世界,还有什么,比琴更富于文化幻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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