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总诗未老,三朝梦不还

文/ 无忧郡主

星光纷繁、天才倍出的南北朝时期,有过这么一个人,他一生空怀抱负,柔弱无力,先后身事梁、陈、隋三朝。他将满腔天真烂漫尽付于诗歌。他与梁武帝,陈后主,隋文帝对诗如流。历史对他的评价并不好,他只是一个花艳诗歌的代表,尽管他代表了南北朝诗歌的温柔婉约。然而,他晚年的诗歌,又尽显苍凉悲慨。我对他是怀着怜悯与同情,因为,一个纯粹的喜爱诗文的人,在命运面前,常常会身不由己,听天由命。

正文

一 天才赋年少

明月暖风,鱼龙光动。荷藕传香,银汉遥望,正是七夕佳节。觥筹交错,酒醇翻浮,声色光影,大殿之上,梁王怀拥美姬,鲜歌不绝。

江总侧席,心花欢放。他年轻,出身高门,文采又得梁王赏识。正是年少得意。

梁王面向江总,以酒示意,江总连忙起身举杯。梁王笑,卿坐。

酒至酣畅,梁王喜好文藻,隔窗指月道:“诸卿以七夕双星为辞。”众人铺纸推墨,片刻,江总诗出:

汉曲天榆冷。 河边月桂秋。
婉娈期今夕。 飘颻渡浅流。
轮随列宿动。 路逐彩云浮。
横波翻泻泪。 束素反缄愁。
此时机杼息。 独向红粧羞。

梁王赞道:“全篇未用‘织女、牛郎、银河’一字,却暗透着七夕,妙!”

同年,江总被升为太常卿,风光一时。

二 侯景乱江山

不久朝上,有臣奏梁王,北魏叛将侯景来降。顿时朝廷议论纷纷。多数大臣认为,侯景此人多次叛主,教唆兵乱,先由北魏起叛,至胡人部落投靠朱荣。魏将高欢灭尔朱荣,侯景又叛归高欢。高欢死,其子高澄执政,侯景又起叛而投靠西魏,但西魏亦不愿意收容他。于是,侯景这次来求降,也不可同意接收。

群臣眼望梁王。梁王却出人意料道:“孤夜梦太平,侯景求降,正符所梦,此既天授于孤,如何不受!?”群臣面面相觑,哑然无声。于是封景为河南王、大将军、大行台。

江总对此事未置可否,他的心里,从来放不进这样的事。他在书房里兴致勃勃地翻阅着《汉乐府集》。阅读着美妙无比的诗歌,江总也爱趁兴写上几首,然后反复对比揣摩,自得其乐。

他刚写成一首《长相思》:“长相思。 久离别。征夫去远方音灭。 湘水深。陇头咽。 红罗斗帐里。绿绮清弦绝。 逶迤百尺楼。愁思三秋结。 ”正在自我陶醉间。

管家奔进来慌张喊道:“老爷,不好啦,快跑吧,那侯景要闹翻天啦!那贼子勾结了魏军啊打进来啦!皇上也被他逼死啦!”

江总大惊,手中的墨笔抖落在《汉乐府集》上,顿时污黑一团。

三 玉树后庭花

江山乱了,梁王没了,江总的心里一片迷茫空白。侯景之乱时有六年,六年的每一片刻,他无时不在惊慌中度过。惊然发觉鬓发已有斑白,当初那个在梁王身边侃侃而谈的得意青年已然不见。他又沮丧,又怆惶,眼前是看不到的黑暗。

当他再次站在金殿之上时,已换了江山姓名。陈文帝久闻江总才名,不亚于梁王时期的竟陵八友。江总官至中书侍郎。

江总立在新府的花园内,竟一时心思恍惚。只消片刻,怎么就换了江山,怎么就经历了几番浮沉。

他更万万没想到,在陈后主叔宝时,他居然做了尚书令,居然做了宰相!老天啊!

于是,他又不禁万分得意起来,年少时那春光焕发的风姿隐隐可见。一国之相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啊!不知不觉地,他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是个陈国人。只是偶然夜半梦回,他会回起梁王。那文武通才的梁武帝啊,可惜,梁王亲自编撰的《通史》文稿早失没于战乱之中。记得《通史》稿成时,梁王骄然道,我造《通史》,此书若成,众史可废。唉!

不过,这个陈王叔宝,看来也不是个厉害的人物,瞧他每日消磨酒宴,能端的住这个江山吗?江总没法往下想。他也想不出个什么了。他又坐在书房内,翻阅起《玉台新咏》。

于是,他也每日与后主游宴后庭,饮酒作乐,赋诗吟歌。那叔宝日不上朝,倒天天泡磨在诗歌里,好做艳曲,尤爱做闺妇之吟。又有个大美姬张丽华朝夕缱绻,大造土木宫殿楼阁,竟置江山于不顾。眼收如此,江总的心已是空茫一片。他依稀记得年少时的骄傲得意,抱负远大。但是他的内心,只是一个纯粹的文人。文采辞藻的美妙幻觉才是真正属于他这样的人的。

三五中秋佳节,陈王叔宝大宴众卿于临春、结绮、望仙三阁。觥筹交错,酒醇翻浮,声色光影,大殿之上,陈王怀拥美姬,鲜歌不绝。江总意兴飞扬之间,竟然恍惚仿佛回到多年前,梁王的酒席之上。当年光景,此刻光景,如何相似!

酒至酣畅,陈王不免又文兴大发,令诸人以中秋圆月为题写诗。片刻,江总诗出《赋得三五明月满》:

三五兔辉成,浮云冷复轻。只轮非战反,团扇少歌声。
云前来往色,水上动摇明。况复高楼照,何嗟揽不盈。

陈王阅毕,抚掌大悦:“通篇无一‘月’字,而‘月’然纸上!妙!”众宾纷纷称赞:“宰相绝妙好诗!敬酒!”江总飘飘然,连饮数杯,飘然间听得陈王笑吟道:“孤也有一首好诗,且与众家同赏!”陈王曼声吟道:“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词字香艳华丽,句读舒畅,众家又是恭维叫好之声一片。陈王得意道:“这叫《玉树后庭花》!”即命乐工弹唱。灯火辉煌,丽影交错,江总突然觉得一丝莫名的淡淡的忧虑从心底浮起。

果然,他的忧虑成了真的。

沿边州郡将隋兵入侵的消息飞报入朝。朝廷上下却不以为意,只有仆射袁宪,请出兵抵御,陈王叔宝却不听。“长江天堑,古以为限,隔断南北,今日隋军,岂能飞渡?”

可是,杨坚的兵马却真的建造船舰,过了天堑长江,直逼过来!

金陵将守鲁广达战死!江总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金陵失守,建康危险了!

陈王叔宝有点急了,召唤宰相江总来,要他领兵跟隋军打仗。江总战战兢兢地手握将令,突然傻了。打仗?什么,叫我去带兵打仗?那可是他从未做过的事啊。在花前月下,旖旎艳语的岁月里,单纯而迷茫的江总,他的手只会握住墨香的书,写诗的笔,温酒的壶,美人的衣,而决不知道如何握着一把剑,一杆棋!

于是,江总一败涂地。他眼看部队人仰马翻,溃不成军,绝望地仰天长叹一声,晕落下马。

不过一日, 陈王叔宝与后妃一并在后庭一枯井里被拿获。

四 恍惚三朝臣

好大气势的长安京城!好大气概的隋文帝杨坚!

身为俘虏的江总心生悲叹,突然忆起陈王所做的《玉树后庭花》中“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唉,真是亡国之音啊!

而同样身为俘虏的陈王叔宝居然全无心肝地找到隋文帝杨坚,要求个官职做!听闻这个事,江总突然悲愤中来!于是他怀着羞耻与愤怒提笔写来《哭鲁广达诗》:“黄泉虽抱恨,白日自留名。悲君感义死,不作负恩生。”写罢,他叫人送与陈叔宝。

诗未送到,半路遇到杨坚。

杨坚看过《哭鲁广达诗》后,召见了江总。

江总不跪,只低头不语。

杨坚问:你不怕死?

江总答:不怕。

杨坚问:真不怕?

江总答,死无憾,何惧怕!

杨坚笑道:若我本来就不叫你死,你还会去死吗?

江总怔住,软声虚弱道:本不愿死,奈何时势所逼。

杨坚笑了。江总没有死,杨坚给了他一个文职官位。江总受诏出任上开府仪同三司。

旧时同僚来与他送行,言语间有羡慕之意。他只觉得迷茫,心有苦涩。于是当场作一首《饯别自解诗》:

今日何迁次。 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 方信作人难。

那天写下《哭鲁广达诗》时他一心想求死,只因为一时的愤慨。其实,真要他死,他的双腿就发软了。他只是个纯粹的诗人,玩不了政治,也玩不起性命。于是他只好由老天安排自己的步伐。

五 重阳故人归

“思君领人老,岁月忽已晚。”江总还是习惯地翻阅着《汉乐府集》。岁月,在他翻阅书卷时,写诗论文时一点一滴流走。

七十二岁的江总决心要辞官还乡。尽管杨坚对待他十分周到,尽管他衣食无忧。但不管如何辞得,或辞不得,他已决意要走。他这一生,太不自在,所有的一切,或富贵如宰相,或狼狈为俘虏,已是过眼浮云。他自知年岁已大,时光不多。

于是,杨坚成全了他,放了他,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一点时间,可以悠然独坐,读书写诗。他不再需要帝王的青睐,也不再害怕兵乱流离。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重阳佳节啊!

年迈的江总,在宁静中度过他一生中在长安最后一个重阳节。

《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薇 》
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
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

重阳节五日后,江总启程回到扬州,度过他最后的时光。

公元594年,七十五岁的江总在扬州逝世。

注:参考书《陈书·江总传》,明代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所辑《江令君集》。

(作者声明:《江总诗未老,三朝梦不还》由无忧郡主原创,2007年10月18日以QQ39968886首发于腾讯文艺论坛古典品谈版面。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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